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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安将背影对着他,一动不动地听他说完。他然后才转回身来,望住宋然。

“看来我都说对了。”宋然很欣然看到他没有反驳,“虽然早年黑竹任务记录的箱子我还没机会打开验证过,但我以前就听我爹说,你在黑竹的时候只喜欢接那些——杀朝廷要员的生意。你果然一直就是个‘反贼’,可笑那江湖上人,丝毫不知你的抱负,不知哪里听来一些风雨,就只知传你是谁人的‘男宠’,实在也属可悲。”

“那你的‘抱负’又是什么”瞿安道,“你身为黑竹最机要的人物,还抢得了东水盟在手,如今以看似不起眼的文士身份潜伏在京中大人物身边,早就足以搅动无穷风雨——却还来寻我联手,难道你也是个‘反贼’”

宋然大笑起来:“‘反贼’我还真不把自己当反贼。这个破败‘江山’,谁当皇帝谁头疼,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只不过觉得这个‘江湖’还有点意思——我一直想要。可越往这条路走得远,越发现什么都与那个朝堂脱不了干系,也就不得不涉在这趟深水里,见佛杀佛了。你虽然是个‘反贼’,但我猜你也不会感兴趣什么庙堂社稷,只不过想拉他们下来,让他们也试试那家破人亡的滋味罢了。我们俩这‘抱负’虽然不同却也实在有些共通之处,要是联起手却只杀一个朱雀,是不是太浪费了些你如果真想造‘突火枪’,我可以帮你啊,东水盟如今不缺人也不缺钱,只缺——你这样的。”

瞿安面上的表情却变得意味不明。“你太高看我了。”他的口吻寂寥而苦涩,“我和你,不是一种人,不必强以你之见解,来臆测我之意图。”

“你若无此心,还躲起来造‘突火枪’做什么”宋然不免提声,“当初鄢家倾举县数年之力也没能造出来,你一个人纵呕心沥血,又如何做得到你还剩下多少年能等只要你愿意帮我,你且放心,东水盟副盟主之位可以给你,人手尽可由你调遣,便不必你自己再反复试错——等除掉了夏君黎,黑竹也可以是你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还想要内城里谁的性命以泄当年之愤,我都可以帮你下手——你难道不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样的合作更有意义的了”

瞿安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良久方道:“若我就是不愿意呢”

宋然一向沉着的面色亦不免变了。他亦一动不动地看了瞿安半晌:“你可想好了。”

瞿安的身体微微一震。他那无人能及的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人在那一瞬间——浮动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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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黎久久没有说话,好像也已和俞瑞一样,深深陷入那段久远故事里。

但他还是问了一个问题。

“开封府鄢家久沐皇恩,世代显赫,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帮数千里外的‘邪教’造反”

俞瑞嘿嘿笑起来:“你这小子,果然同我当年想得一样。没错,这事我当初听得,也觉内中诸多诡异。好好一个望族世家,从这氏姓来看,想必有几百年的传承了,又在京畿重地,与皇城有切不断的联系,做这样的事,对它有什么好处浙江之乱与它隔了重重山水——你若说是有京畿腹地之人要造反,找南方远离皇城的所在偷造火器送过来或还合理些,这反过来——在京城造火器送去南方所需硝石、硫磺、铜铁等物,天子脚下,眼目汇聚之处,进出来去,哪个造反的会这等愚不可及别说一个世家,就是一个世子亲王都没这么大的胆量本事,更且不说,‘突火枪’真要造出来了如何运去数千里之外内中更有谁、如何居间联络那伙连把像样兵刃都配不齐的游民反贼,有什么本事让这么大一个世家给它造火器真要能这样倒也不必造反了。只是当时京城各处告示,确实便是那样写的——我倒也没那么在乎真相,瞿安既然不肯多说,我便也不必要追问。至少,他确实是鄢家出来的,他鄢家确实是没了——这些总是不假。

“瞿安来了之后,我便让他选,是要跟着我学武,还是跟着钱老补修金牌之墙的机关。是了,当年的钱老,是如今这钱老的叔公,陈州总舵那整个机关,最早就是出于他手,经了些年,那些机关偶尔需要修缮,他虽然带了个侄孙,但也一直想再找个人相互帮手,苦于一直没有好人选。我本来以为,瞿安出身机关术法之家,又一副弱不禁风吃不起苦的模样,跟着钱老摆弄这些机关暗械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哪晓得他开口却说要跟我学武。问他为何,他说来黑竹,是为了学好武技,将来好报仇的。

“我平日甚忙,其实没空特意去教哪个并无根基的孩子。但既然说出口了,总也收回不得,只能答应。起头当然是与别个一样,从训师那学些入门功夫,打些根基,再学些简单的拳脚兵刃、轻功步法。那半年里头新来黑竹的三四个人,他身骨最是单薄,学得虽说都差不多,可一旦彼此较量起来,他多是落在后头——挨打倒是未必,但若要比谁跑得快、比谁搬的石头重一类,他多是比不过,我和钱老当时说——他筋骨不足,在学武一事上,恐怕没什么天分。

“半年一过,我便与他说,假如他要接着走这条路,寻常到了此时,便该选定个大致方向,将来我们也好安排人手。我看他是不适合做那突前进取的杀手,力气也不够大,只能走旁敲侧击的轻巧路子,若在队伍里便做那些拉暗线、摆机关什么的就是了——这应属他所长。他也答应了。于是我便着力教他些轻灵手段,使些轻兵刃,譬如短刀或是暗器、投网之属——但他也还是学不好。他能把缚网软束的装卸用法画到毫厘精准,能独力钻磨出严丝合缝的暗青刀孔,却总是估不好自己暗器出手的准头,藏不好自己的位置。

“来黑竹的人资质有好有差,学不好的大有人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不过我还是对他比别人着意些,如此两年,我能感觉到他极为痛苦——大约,他也并不想接受自己竟如此笨拙,始终无法找到学武一事上的出路。虽说两年他也才十一岁——但若有天赋,十一岁早就突飞猛进——或者应该说,天赋此质与生俱来,若年纪小时都学得力有不逮,那长大了只会越来越难。我便适时劝他,即使在黑竹,也不是只有杀手一条道,还是该以己所长——跟着钱老钻研机关术去,他的天赋应该在那一头,不必以这瘦瘦弱弱一个身子,定要和壮汉去抢杀人的路。他还是不肯应。他说——即使没有天赋也要学,因为报仇是他唯一的心念了。”

夏君黎听到这一句时,心头轻轻动了一动。他想起当初跪在凌厉面前的那个自己——那个以报仇为唯一的心念而乞求面前的人将那杀人剑法相授的自己。无论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当年的他如此执着的心境,自己似乎可以体会,而那后来走上的路,或许,真的不是任何人能逆料与掌控——自己难道不是一样。

“我总记得黑竹旧录里凡提到他,都是说他极为聪明,武学天赋很高,难道——竟不是这样”夏君黎皱眉,“可他后来还是成为你手中第一个金牌杀手——不是么你方才也确然亲口说,你认为凌大侠或是彻骨都比不上他——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俞瑞苦笑:“适才说的,只是他十一岁之前的事。我至今都时时会想,当初我认为他没有天分,是不是因为——其实是我们这些庸人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分——不懂真正拥有天分的人,并不定要以凡人眼中那所谓聪明的模样出现。他所拥有的,是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的东西——当然也就不可能理解他了。”

“俞前辈说的该不会是——他对杀气特别敏锐这件事”夏君黎道,“我听人提起过这个,但——这应该也只是件助益之事,难道你认为,这是他真正的天分所在”

俞瑞摇摇头,哂笑起来:“你果然也不懂。果然在俗人眼中,这只是学武之人‘锦’上添了一点‘花’。你定必没有想过,一个人天生拥有对他人心思极度敏锐的知觉,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是你我这样,与任何人说话之前要试探揣测猜疑,身处任何地方都要谨慎小心提防——对他来说,这世上所有人的善意或恶意,都接近于透明,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谎,而所有的危险他都能提前感知远避,旁人艰难而行的‘趋利避害’对他而言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所以——他人生中没有‘鬼鬼祟祟’这种语词——至少在阅历不足的当年是这样。他当然很难学会我教他的那些‘背地下手’、‘投机取巧’的动作——他不理解也不需要。他真正的天赋不在这里,是我一开始给他选的路,完全错了。

“这么说倒是很有意思。”夏君黎显然对这说法有了点兴趣,“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能算是我发现的。是他自己。”俞瑞道,“……也未必能叫作‘发现’。毕竟像他这样的人,绕再大的圈子,迟早总是会找到自己的路。”

虽牢室黑暗,但俞瑞说到此节时,眼中犹似带着光:“就是他十一岁的时候,有次随任务出去就没了消息。我以为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也没指望他还能活着回来,只是碰到钱老时,不免有些可惜少了一个懂得机关之术的晚辈帮手。他失踪了大半年,突然却回来了,变了个人似的,精神焕发。我问他哪去了,他说在外面胡乱散了散心,想通了一些事。我知道他因为学武始终停滞不前一向闷闷不乐,如果能想通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倒是好的,就又提说钱老惦念他,他还是跟着钱老做徒弟更好,也省得出门去磕磕绊绊的。这回他竟然答应了——但不是答应做徒弟。他说,要他去钱老那里可以,但钱老没什么能教他的,最多算他去帮忙。

“这话从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口里说出来未免狂妄,但不出一个月,钱老就来找我了。他说瞿安只凭肉眼所见,就把总舵的机关图纸都画了出来——不但画了出来,而且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说,这里不行,那里要改。这机关总弦,有许多是嵌在墙里、埋在地下的,哪有那么轻易能改这孩子就说,那不改就不改了——往上添吧。

“你若见过陈州的金牌之墙——今日的机关,有很大一部分都过了瞿安的手。当然,是很长时间里逐步改动的,虽难以改得完美,但比当初完善得多了。钱老说,他那双眼只怕是双能看得透一切机巧背后本质的眼睛——好似那些复杂繁琐的难处,在他眼中只是一点寻常关节而已;他若想到什么连接构造,便能画出来,绘起图来很快,极少出错,大多数时候倒变成了——瞿安绘图,钱老来想办法解决土泥石材之事,他们三个人再一起分步作造。不过瞿安却不是白去帮忙的,他还画了一件兵刃的图纸,央钱老也一并找材料打造。钱老问我是不是教了瞿安新的武功招式,我才知——瞿安想打造的竟是一把阔剑。

“阔剑这种兵刃,黑竹很少有人使,就连我也用不好,他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人又细瘦,武功更是不佳,拿一把这么沉的阔剑别说看起来奇怪,恐怕还要伤到自己。但听说他一直跟着钱老到铁铺里,甚至自己还上了手,死活是让人锻了出来。得到剑之后,他就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师父,你看看我这剑法怎么样。’我心想我并没有教过他剑法,更别说这需要极大的膂力才能运得动的重阔剑,他这么个弱不禁风的样儿怎么能用得了。但他拿起那把剑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才发觉这两年——他可能是长高了,筋骨也比九岁时强壮了许多,那剑在他手里竟不显得沉。该如何形容——便好像是——好像原本他若看起来柔弱得像枝垂柳,此时却竟如松一样高直了。也不知是剑借了他的势还是他借了剑的势,他动起来时,竟无丝毫不谐不恰的感觉。

“重剑的用法同普通长剑不大一样,挥劈、指向、拍打、斩落,气势极盛,他那时候还小,确实不能全然得心应手——但已经令我大吃一惊。我问他在哪里学的,他说这趟在外面看见一个人使的,觉得很喜欢,就暗自记下来了——这么久以来,他学不好半招简单巧技,却竟然看见别人使了一遍这重剑,就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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