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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外天魔作祟,秘密潜入人间,竟然直接道化一州山河,最终导致一州陆沉,是一劫。
蕲州玄都观弟子宋茅庐,率领百万众米贼,声势浩大,差点动摇白玉京根基,又是一劫。
此外犹有一劫,席卷数州疆域,殃及百余国,死伤无数。后世史书上所有关于战乱的惨况描写,都曾在数州大地之上出现。
而老道士,就是这场大劫的始作俑者。
总计天地人三劫,分别起自天上,山中,人间。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却扬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着来。
若他只是袖手清谈的一介书生,或只是喜好标新立异的狂徒,也就罢了,可问题在于这个化名张脚的青冥道官,曾经凭真本事赢过一场三教辩论。
此人生平志向,在于随方设教,历劫为师。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国。
除了两把主位椅子,其余该来的,可以来的,都已到齐。
此刻依旧空着的三个位置,是注定不会来了。
除了桐叶洲的荀渊和韩玉树,还有曾经的金甲洲第一人,与妖族勾连、选择叛出浩然的完颜老景。
只是阻拦完颜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场,便是金甲洲剑修徐獬。
当年如果不是他跟韩光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战场局势恐怕只会更加糜烂不堪。
这是一位不到两百岁的仙人境剑修,在山上有那“剑仙徐君”的美誉。
在那之前,徐獬别说什么名动天下,就是在家乡金甲洲那边都是籍籍无名。
徐獬端坐,横剑在膝,闭眼默然。
他如今是皑皑洲刘氏的客卿,在桐叶洲南边的渝州驱山渡,负责接引刘氏的跨洲渡船。
徐獬对落魄山观感不错,还曾参加过青萍剑宗的开宗典礼,尤其是对曾经在他家乡那边出拳杀妖的裴钱,极为欣赏。
上次见到裴钱,这位心高气傲的剑仙,说法谦虚,说自己金甲洲山上还有点关系,让裴钱下次游历金甲洲的时候,在那种不宜泄露身份的时候,就报他的名号。
徐獬是在百来年前进入此地,占据一席之地,当时他刚刚跻身上五境。
曾经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对方瞧着貌不惊人,看不出道行深浅,那人只说自己在寻找一位合适的压胜之人,担任一个掣肘者。
徐獬拒绝了对方的买卖,哪怕对方给自己指明了一条飞升道路。
对方也没有强人所难,退而求其次,将徐獬引荐至此,说可以来这边长长见识,换个角度,看看人间的天高地厚。
徐獬与那人一起结伴游历过数年光阴,后者一路长久沉默,极少言语,偶尔发问,都是天大的问题。
徐獬根本不觉得自己一个剑修,能够解答那几个疑惑,甚至觉得那些问题,就不可能有确切的答案。
曾经有过一场问答,那人先问一句,“天地间,美之所以为美,是因为有丑的衬托。善之所以为善,是有恶的存在。徐獬,你认可这个道理吗”
徐獬觉得这个道理还算粗浅,便回了一句,“当然认可。孤阳不生,独阴不长。”
“那你觉得怎么样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问过问题,很快就再补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虑能否实现,只说你心目中的某种理想状态。”
徐獬试探性说道,“人间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净,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处,阴阳运转有序,人神鬼仙无争。众生各司其职,万物各得其所”
听到这个答案,那人笑着反问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世间没有坏人,都是好人”
徐獬犹豫不决。如何界定这个“好坏”谁来界定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来界定好了。假设你可以一言决之,再假设整个人间就是有一百个人,那么我又有两个问题,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当真身边九十九个人当中,便没有坏人了这是第一问。第二问,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几个坏人一个,还是两个这一二人,当真能在这种‘大好’世道中生存吗若是十个,十几个,二三十个,你又如何保证他们的人数,会不会越来越多干脆来个反客为主。还是越来越少,重返为
十,为二,为一,最终为零,绕回到第一问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绕晕了。那人自顾自说道:“道祖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那么我就又有一问了,试问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既然无生有,有生万物,那么万物又会生出什么是不是一个‘无’无是什么境地到时候我们‘人’,有无一席之地,面对这种趋势,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先察觉这种走向的修道之人,该如何自处,是人定胜天,或是
尽人事听天命,还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个纯粹剑修,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那人说道:“如果我假设徐獬就是人间第一位十五境纯粹剑修,同时此外再无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众生生死,甚至是他们如何是人,如何为人,
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去运转,那你徐獬还会觉得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吗”
徐獬只能是无言以对。
“追求无错,想要尽善尽美。”那人自言自语道:“万人一面无限面皮儿,都是一般好。我觉得反而是一种潜在的莫大危险。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道路上,就有人与我意见不同,说我
是杞人忧天,总觉得天会塌下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东海观道观的那位碧霄洞主。
“飞升境的剑修徐獬,可以不考虑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过这些了。”
徐獬闻言便问道:“我能够跻身飞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当场就给气笑了,逗我玩呢,说得着嘛。
“不是徐獬,总会有别人的。”
那人抬头望天,说道:“总要未雨绸缪。”
徐獬是前不久,才开始理解“未雨绸缪”这个说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沉默的,还有个神色郁郁的老人。
他对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韦赦,我已经见过陈平安了。”
韦赦似乎习以为常,微笑问道:“何时何地”
老人说道:“就在雨龙宗的羽化台。”
韦赦点点头。
原来老人就是那个觊觎云签美色的元婴境供奉田粟,凭借精湛的演技,蒙骗过了生性谨慎的纳兰彩焕。
却依然被一个外人钓鱼一般给钓上了岸。这位化名田粟的雨龙宗开山祖师,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今又被顾璨占据,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会挖地三尺,深究这里边的隐
情,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毕竟只是你的阴神。”
他与大龙湫宋泓,都是这里的元老成员了,虽然辈分、资历不如韦赦,但是比起陆虚在内几张老面孔,还是要懂得更多内幕。
韦赦笑道:“没什么,我前不久主动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没有上山,在山脚那边坐了会儿,没见着正值闭关的陈山主。”
没有瞧见陈平安,倒是与一个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谈甚欢。
田粟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没好气道:“你倒是艺高人胆大。”
先前有个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风尘仆仆造访落魄山。
与负责待客的贾老神仙聊得投缘,便自报身份,来自全椒山,道号空山,书房名茧斋。
还说自己刚上山修道的时候,年少轻狂,目空天下炼气士,只让三山一个人。
道士贾晟当然不知道何谓“只让三山一个人”。
山主陈平安却是一清二楚。
只因为三山九侯先生,曾经于皑皑洲韦赦有“侧身让路”之恩。
所以这趟宝瓶洲之行,韦赦是很有诚意的。
等于是明白无误告诉陈平安,扶摇洲全椒山的旧主人,就是皑皑洲的韦赦。
不过韦赦之所以愿意现身落魄山,更多还是与吴霜降有关。
韦赦问道:“刘昼,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来打算在何处落脚”
田粟瞥了眼韦赦附近的那个娄藐,再看了张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没有你的手段,也没有荀渊的魄力。随便逛吧,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创建的雨龙宗里边,却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还是被他躲过了那场刀兵劫数,得偿所愿,羽化飞升。
刘昼也好,宋泓也罢,或是曾先生,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过重重劫的老人们,总有各种路数,各自苦求长生,得个不死。
刘昼转头望向某个空位,没来由感叹一句,“如果荀渊有你的修道资质。”
韦赦摇头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资质,就不会那么聪明了,因为没有必要。”
刘昼说道:“这种话,真欠揍。”
韦赦微笑道:“有这种感觉的人,曾经有很多。”
荀渊与完颜老景,是差不多辈分的修道之人,后者刚来这边的时候,唯唯诺诺,带着几分怯懦,境界渐渐高了,心性就变了样。
反观荀渊,起先意气风发,是一个内心极为骄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敛锋芒,最后变成一个几无棱角的人。
就像一个越活越年轻,一个越老越悲观。
老道士睁开眼,自我介绍道:“贫道俗名张脚,道号‘黄天’,侥幸跻身的十四境,过往经历,不值一提,就是条丧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巅韦赦,和消息灵通的田婉,其余在座十几个,都不清楚这位老道士的真正来历。
田婉就知道师兄邹子,颇为推崇此人。说这个道士的路数,至少是别开一境的水准。
百年一届的三教辩论,文庙和白玉京赢下的次数,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国……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