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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墨池一听说我要走,脸色很不好看了,“哎,我是为了你才喝了那么多酒,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

瑾宜见状连忙打圆场,握住我的手说:“白小姐,你还是留下来吧,我诊所还有很多事情,他身边不能没有人的。”

“是啊,我没准什么时候就咽气了。”

“墨池!”瑾宜瞪他。

我气坏了,这好人还做不得了,便气呼呼地问他:“你到底哪里有毛病啊?”

“我哪里都是毛病。”

“是你自己要喝那么多的,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灌我酒的难道不是你的同事?”

我真是跟他说不清楚了,瑾宜将我拉到露台上,也劝我:“白小姐,你留下来吧,他不是吓唬你,他是真的身边不能没人,而且你也看到了,他挺讨厌我待在这儿的,嫌我啰唆,拜托你就在这儿陪陪他吧,让他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立即给我打电话,你看他那脸色,白得像纸……”

“瑾宜,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

“瑾宜,你诊所关门了吗?还在那里叽叽歪歪干什么?”这家伙显然不想让我知道更多,站在卧室门口嚷。瑾宜没好气地说:“你小点儿声,还嫌病得不够重是吧?我这就走……”说着她又握了握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目光恳切。我不得不承认,我没办法拒绝那目光,这个女孩身上有种奇妙的安定的力量,她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到教堂壁画上那些天使的眼睛,所以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惊讶于她眼神的清澈。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女孩立即露出会心的微笑,“我就知道!”

那笑容很无邪,花儿一样绽放在唇畔,更加让人没法拒绝了。她并没有说知道什么,却像是洞悉一切一样,拎起药箱放心地走了。

耿墨池这会儿又开始发号施令了,“到我卧室来,你看着我,我要睡会儿。”

“我不去,我就在外面。”

“万一你跑了呢?”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跑。”

耿墨池靠在门边上,“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没力气跟你吵,我真的很不舒服……你能让我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吗?从昨晚到现在,我连眼皮都没合过。”

“你干吗去了?谁让你不睡的。”

“打电话啊,一家家酒店去问,看你住哪儿。”

“……”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麻烦的男人,我进卧室陪着他还不行,他还得让我搬椅子坐边上,握着我的手。“这样你就跑不了了。”他一句话都没嘀咕完就沉沉睡去。可是他明明睡着了,我却抽不出手,我稍微动下,他就拽得更紧……

两年了,这样的情景我从未想象过,即使是梦里,我们也是漠然相对。如果不是压在办公桌玻璃台面下的照片,我可能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我甚至想不起我们当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到最后留在记忆中的仅剩了张模糊而遥远的面孔。此刻,我盯着他的面孔,恍然以为又是在梦里……

可眼前明明又很真实,正是黄昏,夕阳透过拉了半边的落地窗帘斜斜地照进来,地毯上一片跳跃的金黄。房间内除了他轻微的呼吸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只有窗外有隐约的风,听起来,倒像是在郊外。其实这是市中心48层的顶层公寓,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黄浦江全景。如果是夜晚,那该是怎样璀璨繁华!

我记得他以前不喜欢住高楼的,现在选择在最繁华的地段住这么高的地方,到底算是远离尘世,还是更深地坠入尘世呢?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凡尘中的俗人,总是凭了自己的骄傲去爱或者恨,我们容不得伤害,却在不经意间深深地伤害了对方,相见不如怀念于是不再见,于是我们就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想想我跟他的这场爱情,真是卑微得可怜,和他分开到现在,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他,只是守着自己的心在苦苦地等,所以我从不敢换掉家里的电话,就是怕有一天他会找不到我,尽管他从未来找过我。其实他在星城有个工作室,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制造很多机会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没有,跟我一样按兵不动。我们到底在等待什么,抑或是想遗忘什么呢?

事实是,在见到他的刹那,我就明白了这两年的“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份感情仿如一根刺,早就深深地扎在了我的身体里,连着肉,拔不出来了。可恨的是他看透了我,所以才这么霸道地在我面前颐指气使,他认定我逃不开他。他这人向来强势,感情上尤甚,我不明白的是他的强势到底是因为无法面对失去,还是因为他是真的对我投入了感情呢?我们早就过了把爱情当信念来追求的年纪了,潜意识里我们想去相信爱,可理智往往让我们怀疑彼此,于是在我们相互不断的猜测和伤害中爱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时至今日,我们还有能力爱吗?

“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我清楚地记得分手时他跟我说过的话。那他现在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慢慢变得麻木,从他握着我的那只手,一直到我的大脑。我实在是疲惫不堪,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只得趴在床沿上,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睁开眼睛的刹那,我吓得从床上坐起,是床上,而不是椅子上!

窗帘已经被完全拉开了,耿墨池正坐在旁边的沙发椅上端着杯咖啡看报纸,是白天了吗?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而不是夕阳下,我顿时有些时光错乱,惶恐地瞪视着他,“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扑哧一声笑了,“这是我的卧室,小姐。”他合上报纸,斜睨着我,“你可真能睡啊,瑾宜还说要你照看我,结果是我来照看你,你做什么这么累啊?”

“我要走了!”我狼狈地掀开被子下床。

他立即就嚷嚷起来:“哎,你睡了我的床,连声谢谢都不说就走?”他的声音洪亮,把我吓了一跳。我疑惑地打量着他,这就是昨天那个半死不活的醉鬼?瞧他神采奕奕的,胡子刚剃过,脸上也像是刚擦了乳液,滋润而有光泽,他是装的吧?

“看什么看,是不是觉得我比较帅?”他又开始自恋了,拉过我的手,“去洗个澡吧,洗完澡陪我吃早餐,瑾宜刚送来鸡丝香菇粥。”

“她是你什么人啊,对你这么好?”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结果他就一句:“跟你无关。”

说着又拉我,“赶紧去洗个澡,你看你这鬼样子,还像个人不?”

“我回酒店去洗!”我甩开他,跳下床找鞋子。

“白考儿!”他叫我的名字,“我想我们该谈谈。”他像堵墙壁似的挡在我前面,目光陡然又变得冷飕飕的了。

“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已经好了,我还待在这儿干什么。”我回避着他的目光,绕开他,光着脚朝门口走。他一把拽住我拖到他跟前,眉心蹙起,“你觉得你这样逃避解决得了问题吗?都两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鬼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我就是这个鬼样子!耿墨池,我并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两年都过去了,我看你过得挺滋润的,换了房子换了车,身边美女如云,事业如日中天,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你还想跟我谈什么呀?谈过去?我们谁也不欠谁!就像你说的,不过是一场游戏,既然是游戏就应该遵守游戏的规则,你也不是玩不起的人,何必在我面前展现你的优越?”

“白考儿,你的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耿墨池又是气呼呼的了,瞅着我咬牙切齿,“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恨之入骨?游戏?没错,我是说过那样的话,但是你不能把两个人吵架时气头上的话拿来当把柄攻击我,我对你这些年的付出竟然抵不过一句气头上的话?你脑子是什么做的啊?”

“我是猪脑子行吧?全世界就你聪明,你永远都是居高临下,像我这样的小蚂蚁,你一脚就可以踩成泥巴,我在你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习惯了无往不胜,你没办法接受你甩了的女人两年不搭理你,你自信心受挫,所以想要寻找平衡,想要我哭着喊着黏着你、求你念念旧情谈谈后悔?告诉你,耿墨池,我白考儿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你寄希望于在我身上找到平衡,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咣当”一声,耿墨池将手中的咖啡朝浴室的玻璃隔墙上砸过去,玻璃没裂,杯子却粉碎。他下巴都开始哆嗦了,指着顺着玻璃滑下来的褐色污渍,“我就是那个杯子,你看清楚了没,我就是那个杯子!你以为我坚不可摧,你以为我玩世不恭,你以为我对伤害可以一笑而过,其实我不过是个杯子,一点点的撞击就会粉碎!”他拽住我的手往床那边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你看,你自己看,这里面的药有多少种,别人是吃饭活命,我是吃药度命。原本我的身体没这么差,可就是因为你,因为该死的你,我像个神经病似的一天到晚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喝酒、抽烟、熬夜,我把自己往死里作践,结果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说着他又死命地按住我的肩膀,逼我与他对视,“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你有没有爱,我的眼睛里全有……你这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折磨了我这么久,居然还怀疑我对你的感情……我真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你这么个莫名其妙反应迟钝精神错乱的女人。自从认识你我变得比你还神经错乱,放着身边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像念经一样的在心里念你的名字。这两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遗忘你,我以为我真的做到了,谁知在琴行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费了,你的出现让我更加的神经错乱,前天晚上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电话来我听不到……我一直都是用以前的号码,从来也不敢换,怕换了你再也找不到我……而我又不知道你住哪里,于是一家酒店一家酒店地去查,从五星级查到四星级,最后查到了三星级,这座城里有多少家三星级酒店你知道吗?我的电话机都打得发烫,终于查到了你,当时天都快亮了,我又没勇气一个人跑过去,就拉上韦明伦他们壮胆,你说,你自己说,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的傻瓜吗?”

又是一个骄傲的疯子!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我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安排我们相识,又让我们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本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抹平这道鸿沟,却被彼此的骄傲将距离拉得更远。两年了,只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稍稍让点步,打个电话给对方,我们又怎会落到今天这种相逢不相认的悲凉境地。

“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了是吧?”他吼着。我的沉默让他得寸进尺,他更用力地拽紧了我的身体,几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白考儿,两年来我为了心中的这份爱日夜煎熬,原以为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固不化,你到底让我怎么办?是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说呀,给我指一条路,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正视你我的感情……”

他这么说着,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面孔因冲动而变得狰狞,我在他的两手间缩紧了身体,任由泪水汹涌而下,“你明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在这里,耿墨池,那两个死去的亡魂横在我们中间,我没办法绕过他们,我原来以为我绕得过,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们都经受了那样的背叛,我没办法再相信爱情相信你,因为我跟你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我们的肉体可以融为一体,心却隔着千山万水,我爱你,或者你爱我都没办法填平这距离……”

“只要有爱,多远的距离都填得平!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也相信我一次呢?你不就是想说我当初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祁树杰吗?你怎么这么幼稚,为了个死去的人,我犯得着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杀吗?我对你的感情跟他们无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听他这么一说,这几年郁积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旧伤口生生被撕开了,我捂着脸痛哭起来,“你饶了我吧,放我走,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你就当是行行好,给我一条活路吧。你说得再多我也不想听……”

“那我问你,你还爱我吗?或者,你有没有爱过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死心塌地,无怨无悔,你有过吗?”

“……”

“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

“你,再说一遍。”

“没有,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至于你有没有爱过我,跟我没有关系,两年来我们没有任何联络,不正说明了这点吗?”

“……”他终于放开了我,退后两步,重新注目于我,像是不认识我了似的,指着门口,“你可以滚了。”

我退出了他的房间。

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踏进来,我错了。

两天后,在机场,我跟冯客他们等候返程的航班。就在临近登机的时候,我接到瑾宜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你快来!白小姐,墨池现在在医院里,他不行了,你快来!……”

我最终没有踏上那趟航班。

赶到医院的时候,耿墨池刚刚由抢救室被推入重症监护室,瑾宜坐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脸色苍白。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摇头,“我也不知道,早上我去给他做检查,发现他昏迷在卧室,满房子都是烟,还有很多喝空了的啤酒瓶。听他的助理小林说,这两天他情绪很反常,也没有去工作室,还交代小林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搅他。”

“他到底是什么病?”除了焦急,我对他的病情很疑惑,以前一直觉得他身体挺好的,跟我吵起架来丝毫不相让,怎么会严重到要抢救,难道是喝酒?

瑾宜对此有些闪烁其词,“这个,也没什么,还是他自己跟你说吧。”说着她拉住我的手,眼中噙满泪水,“白小姐,请你留在他身边吧,他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这两年他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数,谁劝他都没用。”

“瑾宜,你叫我考儿好了。”

“嗯,考儿,你愿意留下来吗?”

“是他自己叫我滚的。”

“他就这脾气,你别跟他计较,有时候他像个孩子,很任性,其实内心很脆弱。”

“你好像很了解他……”我好奇地打量瑾宜,她跟耿墨池到底是什么关系?瑾宜想必也察觉到我的心思,笑了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样,我父亲跟他母亲就是很好的朋友,他母亲现在在国外,我是受他母亲的嘱托照顾他的。”

原来是青梅竹马……

瑾宜的坦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掩饰地站起身,走到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隔窗前往里看,只见耿墨池静静地躺在一堆仪器间,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我忽然觉得很陌生,他此刻的虚弱与他平日的强势,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他从未在我面前表现过他“弱”的一面,他是个哪怕睡着了也要霸占别人梦境的人,可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他不是上帝,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也左右不了别人的命运。于是他最终让自己躺进了这间布满仪器的房间,而我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却仿如隔着高山大海般,没有勇气走近他一步,只有我自己知道,外表看似坚强的我其实懦弱得可悲,在这点上我们好似又是同类。

耿墨池第二天早上被转至VIP病房,这表示他的情况已经稳定。我一直守在他身边,趴在他床沿昏昏睡去,他什么时候醒来的我并不是很清楚,因为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发现他正盯着我看。我以为他会要我滚,不想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你……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局促地问他。

他不吭声,仍然只是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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